潘柬芝:沒有什麼比得上自由的心

日期:2015/10/29 作者: 林元亨

文/林元亨
 
       在寫潘柬芝之前,我要講一個趣事。2014年,所在雜誌“藝術家”欄目排潘柬芝的稿子,美編把版子排好後給我看校稿,我忽然發現,她的名字突然全被神一般地(不知是美編還是校對)改成了潘東芝。我忽然就很開心地笑了。我似乎很少這樣開心地大笑了,以致後來,我在一個深夜看其微信上的“訪問中國美術學院”“的探訪自拍,那夾雜著英語單詞的香港話,我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會一邊看錄像一邊還是忍不住開心地笑。由此,我首先要感謝潘柬芝,這個讓人容易開心的名字。當然,還有她容易讓人會心一笑的作品。
 
       能夠認識來自香港的潘柬芝,是因為靈子(當代藝術家詹靈娟)的熱心介紹,因為她們2014年同在北京上苑藝術館駐館創作。但事實上,我之前就在一場微拍上看過她的作品,印象頗深 - 那時候,覺得這樣的作品很令人驚奇和驚喜,這種單純,質樸又有點小女生似的創作,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彷彿回到久違而又遺忘了的懵懂童年,陌生的是,我們好多藝術家都在創作一些表面高大上的作品,但反而缺少這樣少有偽飾,直抵本真,觸及內心與日常生活的作品,至少,舉目四望,泛泛之輩的我們已經少有這樣的勇氣與初心。
 
       後來,認識與走近柬芝,看她的一幅幅作品,如棉布丙烯的“草花頭系列”(2014),如宣紙彩墨的“天堂系列”(2014-2015)“,森女系列” (2015)......一幅幅地誕生,你總是會掩飾不住地欣喜與喜歡,雖然,我們也可以說出其作品的一些不足與問題,還需要她一個個地花費力氣去解決 - 或許,那會是一條很長很長很寂寞很孤獨的路,荒涼,乃至絕望 - 但對於一個自足而喜悅的生命來說,即使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天地之間,又何嘗不是芳草萋萋,滿目蔥蘢呢 - 雖然,我曾經頗為悲哀地對柬芝說,個體注定是孤獨的,但眾生卻是我們的宿命。
 
       事實上,要解讀潘柬芝的作品,是比較困難的,至少對我來說如此。面對這位80後女性藝術家的日常創作,你走進去,彷彿能夠閱讀其生活與夢想的點點滴滴,這些畫作,彷彿一個個有著無限外延的詞彙詞根,似乎指向的是一場記憶,一個剎那,一條線索,一段路程,然而,它們又似乎僅僅只是潘柬芝畫筆下的幻象,雲彩,日月,花朵,春夏,這些都只是她可以早出與晚歸的碎片與反光,波光瀲灩,鷗鴨橫渡。沒有多少人能夠去驚擾她的美好夢境,那是她的白日夢,她一個人拒絕進入的花園。日出日落,花開花謝。那個阿爾西納的花園,除了花朵,藤蔓植物和小松鼠,小鹿,只有她一個人在。她,是自己的女妖與公主。她,高高在上。像一朵花。
 
       “但是有一點,那個沒有人進入的花園,是否一種真空的追求呢?精神潔癖,或者是一座牢?”潘柬芝這樣問我,抑或,問她自己。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她。我只記得對她說過,“我們的生命其實是在不斷填空”,“我和你組成我們,我和你因而兩難”類似虛無縹緲的話,我只會在剎那間想起,她在棉布上,一遍遍用丙烯在一個個深夜畫下的青藍色的窗戶與金黃色的日光。那,也是她的牢嗎?或者,你我的?
或許,她,畫的,只是她自己,她的所見,她的所感,她的所夢,她的所在;她,畫的,只有她自己,她的堅守,她的放置,她的悲歡,她的命運,僅此而已。
 
       潘柬芝先後就讀於香港藝術學院和香港中文大學。在香港藝術學院,她讀的是“應用及媒體藝術文學系”,在香港中文大學,也是“文學藝術”專業,但其所受的教育,並非國內那般學院派或者說應試教育。所以,潘柬芝在繪畫方面,可以說相對自由,少有約束。期間,她做了一些不俗的影像作品,比如“littlemermaid”就很令人震撼,表達手法也很細膩充分,那種淹沒沉溺,漂浮掙扎,彷彿一個刻骨銘心的手勢,雖然我們看不見主人公的臉,但我們卻能讀懂其所有背負的內容,以及在命運之力的破壞下試圖抓住的那根不可預期的救命草。
 
       潘柬芝的影像作品裡,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香港女孩的青春與張揚,甚至可以說是肆無忌憚的自由選取任何題材與形式,時而乖巧,時而怪誕,時而小清新,時而重口味......但都有著共同的特點,除了篇幅上是短小精幹的生活化,心情化的碎片,更是女孩心中白日夢的可視化再現。 
 
       同時,從小愛畫畫的潘柬芝(不是國內的那種為了考聯考校考的藝考生,而是在作業本上的那種無知無畏,亂塗亂畫)也涉足繪畫,裝置和雕塑。我在其微信上看過一個她在台灣參展的裝置作品,就很有意思,讓人耳目一新。“運用繪畫,攝影和錄像不同的手法表達和探索對個人身份的不確定性和私人空間存在形象的感知。以視覺構造內部的精神層面。把內心的世界以藝術工作的勞動手法投射向社會。“她這樣解讀自己工匠似的創作,或者說,這是她給自己定下的一個方向與未來。
 
        2012年後,潘柬芝開始嘗試畫一些花朵。她發現“花”是除了人臉之外,對她來說特別有感覺的東西。“去到任何地方,第一時間最吸引我的都是花瓣設計的紋路又或者花布之類的東西。“”我發現花朵是一種回歸日常生活的元素,是一種生活情境裡面常常出現的一個符號。“花朵,讓潘柬芝觸及到了靈魂深處一個最本真最本質最本來的東西,簡單,安全,純粹,美好......而在這期間,除了花朵,一個小女孩自然而然地出現了,這個形象,是她孩提時代不斷在紙上畫著的美少女形象,也是80後90後女孩共同做過的事情,今天,這個揮之不去的美少女,以潘柬芝的“我”投射到這個畫面上,在布面上,在宣紙上,花朵,樹木,雲彩,山水,她是她自己,又不是她自己。她是不斷走失又不斷回來的“我們”。
 
        在我創作裡面,童年時看到的美少女戰士卡通片有著重要在精神上,成長上,陪伴的意義,那麼“花”這個符號的構成,就帶著熟悉的安全感,沉悶而重複的追尋圖案與顏色的拼合,有關美感與顏色及自然植物的物化教育。而這些東西需要一個空間去盛載,在生活中最自然與慣性的一個空間便是“房間”,一個城市人必然存在的空間,以這個私密的空間,是一個個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面,我們可以做自己喜愛的事情,就像是沒有第三者看見似的。每當獨處的時候,發呆直至睡著之前,會構成一個很好的思考的時間,在那個時間,便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孤獨感,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未知的空間,充滿無限想像的空白,一個看不清楚的“窗”。(潘柬芝作品自述)
 
2014年12月,“草花頭”在香港藝術學院藝廊展覽,一位陌生網友來參觀後,給潘柬芝留下了如下文字:
 
......滿眼的綠意盎然,漂亮的圖案,空中的窗戶透露未知的幻想,在陽光下閃爍著若隱若現的金光,一切在微風下輕輕飄動,就如水中的月,霧裡的花,夢與幻在飛翔。然而,現實卻是被緊緊凝固在框架中的肢體,軀殼就如支離破碎的八音盒,都被覆上厚厚的膠質,沉重,繃緊,困頓。......我總覺得潘柬芝的作品有宗教味道,因為陽光中的色彩有如教堂中的彩繪玻璃,那一扇扇的門和窗不正是出口?逃離的通道。她的人物很多都有一對翼狀物,有如天使的到來。儘管天使們都閉上眼睛,伸出雙手憑觸覺探索世界。我需要憑藉眼睛去確認現實,潘柬芝卻相信感覺,這種朦朧的相信有如某種信仰。
 
      這段文字讓人擊賞,作者可謂知音,道出了潘柬芝的創作初衷。我沒有問過潘柬芝,是否是個基督徒,抑或看過一些“聖經”或佛經類似的書籍。但在其畫面前,作畫的潘柬芝,不管是拿著馬克筆還是毛筆,她都是那樣地充滿儀式感。這一點,從她的一些工作照可以確認。畫畫的潘柬芝,就像一個神的兒女,那一刻,她與神同在。天使,無翼的天使,有時候只需一次次跟著一部亙古的“詩經”上溯,在一夜夜,在一夜夜的燈下與夢裡,打馬回家。
 
      這個“家”,對於從小在香港長大的潘柬芝來說,尤為重要。潘柬芝沒有受到多少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對於宣紙上的中國繪畫,也缺乏足夠的教育與訓練。她像一個無根的飄蓬,但卻因為一次杭州之行,對毛筆水墨宣紙硯台產生了特別的熱愛,彷彿一個桃之夭夭的女子,多年後,重新佇立在了那棵走散多年的桃樹下,而那時候,桃花在鶯飛草長的時候適時地開了,只為她一個人盛開,剎那而芳華,燦爛而嫵媚。
 
       於是2014年至2015年,潘柬芝的宣紙作品,以一種兩難甚至有點尷尬的身份出現。它們不是傳統的我們看慣了的那種中國畫,也不是所謂的具有實驗和先鋒性的“當代水墨“抑或我們人云亦云的”新水墨“。我們只是看見,潘柬芝以一種固執自戀到破壞姿態的繪畫,肢解和重構了她認識的中國繪畫,或者說她所要所想要所想表達的宣紙敘事與述說,這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她的“天堂系列”,“森女系列”,乃至她不斷記錄著自己生活片刻的日常作品,這些天真的作品,一幅比一幅更讓人喜歡,比如說作品“蒸餃”,那些有著娃娃一般笑臉的四個胖乎乎的熱餃,和其相依的如床一般如家一般的蒸籠,旁邊空置的竹筷,與未出現的吃餃子的“觀者”構成了一種獨特而奇妙的關係,一種人神俱現,天人合一的境界;比如說作品“大假”,粉紅色的女子一拿著自拍的手機,面對一大堆吃的,蝦,番茄,秋葵,意粉,蒜薹,辣椒這些字眼鑲嵌其中,而偷偷在大假海吃偷樂的這位女子,還在畫面的一個個不起眼的地方,留下“哈哈”或者“紅”,“紅”的字樣,可愛的“美少女”和“新仕女”都像“聊齋誌異”中的嬰寧一樣,躍然紙上。
 
        柬芝說,“可能我天真但只能做到這樣,我在”尋找“一種自己舒服的表達,包括具體的生活。”
        柬芝說,“我感覺我內部有個人,不能表達又是個控制狂,應該是潛意識的影響著我。”
        柬芝說,“沒有什麼比得上自由的心,沒有啊!”
 
在這句蒼涼的話語下面,我看到她在另一個微信上,配著自己的一幅新作的局部,寫著“為了什麼”這樣突兀的句子?那是一張燦爛如桃花如血液的繪畫,平時愛哭鼻子的小女子潘柬芝,那時候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心境與自問。
 
       1373年(洪武六年癸丑),八月,73歲的倪瓚相約王季耕,到耕漁隱者家看一幅畫,面對​​兩位老友知交,倪瓚欣然題句:“倪瓚八月十一日觀於耕漁軒,時積雨初霽,殘暑猶熾。王季耕(號耕雲)自其山居折桂花一枝,以石罌注水插花著幾格間,戶府闃寂,香氣馥然,展玩此卷久之,如在世外也。癸丑。“(見朱存理”珊瑚木難“卷三,吳升”大觀錄“卷二)
 
        那時候,此情此景,倪瓚是否會遺忘一切。“群山相繆,空翠入戶。庭桂盛發,清風遞香。衡門晝閉,徑無來跡。塵喧之念淨盡,如在世外。人間紛紛如絮,曠然不與耳目接。“(倪瓚”與耕雲書“)
 
       又過了數百年後的1702年(康熙四十一年),三月,約73歲的石濤在烏龍潭上觀桃花,舟中做“雲山圖軸”,題跋雲:“隨筆一落,隨意一發,自成天蒙。處處通情,處處醒透,處處脫塵而生活。“自脫天地牢籠之手,歸於自然矣。
 
        我在這裡,寫下兩個時年73歲的藝術家,一次遙相呼應的文字踪跡,只是想讓潘柬芝能夠明白。那天光下面,山水淡然之處,自然與氤氳。就像王季耕自山中折來的一枝桂花,帶著風,帶著月,芳香四溢,浸入骨髓。
 
       雖然在香港,這樣畫畫的女子似乎是異類;雖然,自己被認可似乎比被打擊多得多 - 但潘柬芝依然在固執地畫著她自己的畫,畫著屬於她的簡單和純粹,色彩與溫暖。我曾經和柬芝爭論過一些創作與市場的問題,但她表示,她只想這樣簡簡單單地去畫,不想功利與包裝。她的坦誠與執著,讓我常想起常玉所說過的一句話:“我的生命中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畫家關於我的作品,我認為毋須賦予任何解釋,當觀賞我的作品時,應清楚了解我所要表達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 “
 
       或許,行筆此刻,我可以明白,潘柬芝為什麼那麼喜歡畫花朵和那個女孩,因為,她們都只屬於大觀園裡關不住的那個從前的春天。
 
       因為“草花頭”在香港藝術學院藝廊的展覽 - 那個展覽也是她一個人忙活出來的,一個釘子一個釘子都是她釘上去的 - 潘柬芝曾做過一個自問自答的對話文字,雖然有點自嘲似的孤立無援,但又如此自我滿足,一本正經。發問者是“潘”,回答者是“芝”在裡面,我讀到潘柬芝為什麼不經意地走上了藝術之路。
 
      “夏季的某一天,在逛完書展要離開的時候,突然下起大雨。我當然立刻找地方避雨啦,無意中看見堆著一座山那麼高的香港藝術學院的升學指南。兩天後,我得到一個面試的機會和一個取錄消息。那天我才第一次知道有香港藝術學院呢“。

      那一刻,那個夏季,陽光撲面的青蔥女生,特別讓人感動,我彷彿能夠看見,她小臉蛋上,因為偶然的仰望,而看見的一種神聖的光芒。或許,這就是注定與因緣。這就是我們生命中所固有的一種時刻與儀式。冥冥之中,那個或許港台電影裡面常見的那種中學女生,愛吃零食愛追星愛嘰嘰喳喳八卦的小女生潘柬芝抑或潘東芝,從那一個夏日開始,就這樣,把她的手心與命裡,花朵與熱愛交給了藝術繆斯。而我,作為喜歡和偏愛其作品的一個門外漢,唯有祝福與目送。
 
      祝越畫越好,越走越好,柬芝。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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